雨润雅安生茶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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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润雅安生茶香

成都西南方向百余里,便是雅安。

雅安地处四川盆地和青藏高原的交汇地带,素有“川西咽喉”“西藏门户”之称。雅安的蒙顶山,是成都平原向西延展的第一个台地。这里山岭环抱季风,暖湿气流交汇,在喇叭口状的蒙顶山东面升腾翻滚、飘然降落。丰沛的雨水,造就了独特的“天漏”气候,让雅安享有“华西雨屏”之名。

雅安原称雅州,清人杜紫石在《雅州赋》中描述:“数小城之‘三绝’,缠绵银丝兮,谓之雅雨;江中美味兮,谓之雅鱼;二八俏丽兮,谓之雅女。”雅安“三绝”之首,便是“雅雨”,当地人说,一年365天,雅安竟有300天在下雨。天漏一说,贴切无比。

雅安的雨,儒雅舒缓,如细线如花针,柔丝万缕。微风一吹,雨雾飘散粘挂万物,水凝珠晶莹剔透,盈盈欲滴。凉爽温润的空气,飘过山谷河流,拂过万户千家,相遇了雅安漫山遍野的茶树。

茶树从此有了新的生命,雨雾蹁跹,碎步跳跃,衍生了灵妙与轻盈的韵致。陆游写美人的手,用了“红酥手”来形容,雅雨也是这样的“手”,柔若无骨,拂去了茶树的尘埃落灰。雨脚不歇,绵绵密密,织起了重重帘幕,濛濛雾气,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磨砂屏障。

雅雨落不完,雨雾散不尽。高岭低坡,凝神观望,才能见其影影绰绰,映照出了深深浅浅的茶林。

茶圣陆羽称茶树为“嘉木”,雅安却对“嘉木”统称为茶树。这里的茶树与别处不同,它生来便和雨雾相依相伴,呼吸吐纳,无不潮润清新。茶树不受干渴之苦,泥土油黑蓬松,根须生长到哪里,都能快活地饮到水分,不急不躁,郑重对待自己的生长节奏。

雨雾弥漫,茶树是大地一抹绿,雨散雾尽,却是一份从容意。茶树姿态沉稳,向地层探出须根抓握泥土,神色自若地向蓝天伸枝展条,如同山脉一样自然,如同河流一样坦荡。叶繁枝茂,是渲染天地间的一片翠色,一种生动;寒来暑往,是四季流年的一个注脚,一声回响。

雨雾和茶树相缠相绕,枝叶浸染,漫漶一幅墨色相宜的画面。茶树叶片晶莹,水光闪跃,雨水洗涤了一身凡尘,显得轻松而舒阔,带着恬淡的神情,在山顶俯瞰众生。可这又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,它的清新自在,只会让人心宽地远。茶树就是这片土地上的宠儿,是当之无愧的人间恩物。

谁也说不清是哪一天,哪一个时辰,那些蛰伏在茶树上的小绿点儿,裹缠了雨雾,凝固了春雨,忽然就有了金石乍开的蓬勃力气,抽枝而出,原本蜷缩安睡的叶片摆脱了酣梦,迎风招展,傲立枝头。茶叶饱足地享受天空降下的甘露,恰适的水土,焕然这般生机的茶树,蒙顶山脉,田野河川,皆是它们的故土家园。

蒙顶山高山茶园(郝立艺 摄)

嫩叶御风而生,贴雨而长,一日堪比一日丰美。诗曰“冰绡剪碎先春叶”,积蓄一冬的翠绿嫩芽展露出来,颤颤巍巍,却又自带严寒击不倒,风霜摧不败的韧性。

一山千行绿,从古望到今;纵横阡陌间,唯有山茶在。采茶女在日头升起之前踏入茶园,摘下芽头放入竹篓。她们的粉腮映上笑靥,投向茶树的亲切目光,像是看着自己的儿女,或是兄弟姐妹。茶,除了接受日精月华、晴日细雨的润养,还有采茶女给予的温顺和怜爱。

“采茶溪路好,花影半浮沉。”采茶女身姿曼妙,蓝花布巾裹头,土布带子扎腰,身上斜挂一个竹篓,迎着乳白的晨曦,身影渐渐隐没在茶园的树丛叶间。她们与茶园构成了自然图画的一角,淡淡几笔,疏疏化影,似乎履行一个古老而庄重的大地之约。

采茶女白净细长的手指,灵巧翩飞如蜂似蝶。也只有这样的手,耐性而温柔,才让茶树免去了许多羞怯和顾虑,愿意投奔似母如姐的掌心。嫩芽离枝别树,没有眷恋不舍,充满了顺其天意的柔和,心甘情愿挥别过往,跻身于小小竹篓之中。

摘下的新茶纤弱娇嫩,似二八少女,腰身单薄,容貌青涩,却已懂得了“年华既成,别母离家”的道理,并无撕心裂肺之痛。它虽稚嫩,却已有了柔韧的信念,坚毅的内心,生来为茶,性本淡泊,世间的一切风起云涌,不过尘烟过眼。

辞别生命的枝,这是一种离去,却也是新生的启程。茶叶如药草,只有从采摘的那一刻,它和人类的生活,发生了微妙而重大的关联,被寄存希望,被赋予意义。采茶女的竹篓倾空,新叶汇聚铺展晾晒,如一面镜湖,似一匹丝绸,绿若春水,宛然沉静。

我国文字记载,最早的人工种植茶,源于雅安的蒙顶山。蒙山茶叶,也就有了一份来处的悠远古韵。

西汉时期,雅安人吴理真的母亲多病,久治不愈。他砍柴时偶遇野生茶树,摘取茶叶,带回家煎服成水,尝味清新可口,其母饮下茶汤,渐自痊愈,从此身康体健。吴理真挖出野茶树,种植于蒙顶五峰莲花座心。一次为母尽孝的找寻,一次野外摘叶的探索,终于演变成一次人工种茶的驯化史。

嫩叶御风而生,贴雨而长,一日堪比一日丰美。诗曰“冰绡剪碎先春叶”,积蓄一冬的翠绿嫩芽展露出来,颤颤巍巍,却又自带严寒击不倒,风霜摧不败的韧性。

一山千行绿,从古望到今;纵横阡陌间,唯有山茶在。采茶女在日头升起之前踏入茶园,摘下芽头放入竹篓。她们的粉腮映上笑靥,投向茶树的亲切目光,像是看着自己的儿女,或是兄弟姐妹。茶,除了接受日精月华、晴日细雨的润养,还有采茶女给予的温顺和怜爱。

“采茶溪路好,花影半浮沉。”采茶女身姿曼妙,蓝花布巾裹头,土布带子扎腰,身上斜挂一个竹篓,迎着乳白的晨曦,身影渐渐隐没在茶园的树丛叶间。她们与茶园构成了自然图画的一角,淡淡几笔,疏疏化影,似乎履行一个古老而庄重的大地之约。

采茶女白净细长的手指,灵巧翩飞如蜂似蝶。也只有这样的手,耐性而温柔,才让茶树免去了许多羞怯和顾虑,愿意投奔似母如姐的掌心。嫩芽离枝别树,没有眷恋不舍,充满了顺其天意的柔和,心甘情愿挥别过往,跻身于小小竹篓之中。

摘下的新茶纤弱娇嫩,似二八少女,腰身单薄,容貌青涩,却已懂得了“年华既成,别母离家”的道理,并无撕心裂肺之痛。它虽稚嫩,却已有了柔韧的信念,坚毅的内心,生来为茶,性本淡泊,世间的一切风起云涌,不过尘烟过眼。

辞别生命的枝,这是一种离去,却也是新生的启程。茶叶如药草,只有从采摘的那一刻,它和人类的生活,发生了微妙而重大的关联,被寄存希望,被赋予意义。采茶女的竹篓倾空,新叶汇聚铺展晾晒,如一面镜湖,似一匹丝绸,绿若春水,宛然沉静。

2

我国文字记载,最早的人工种植茶,源于雅安的蒙顶山。蒙山茶叶,也就有了一份来处的悠远古韵。

西汉时期,雅安人吴理真的母亲多病,久治不愈。他砍柴时偶遇野生茶树,摘取茶叶,带回家煎服成水,尝味清新可口,其母饮下茶汤,渐自痊愈,从此身康体健。吴理真挖出野茶树,种植于蒙顶五峰莲花座心。一次为母尽孝的找寻,一次野外摘叶的探索,终于演变成一次人工种茶的驯化史。

茶之由来,与孝相关,与情相系。它所承载的善与美、真和醇,历经两千多年,从未有过变迁。

吴理真驯化茶树泡制茶品,取名“圣杨花”和“吉祥蕊”。悠悠中华历史,从此有了第一款有名有姓的茶叶,有着虔诚而美好的名字,寄托了吉祥寓意。唐玄宗天宝年间,蒙顶山茶被皇朝确立为朝廷正贡之品,贡茶历史绵绵延续,长达1170年。

千年光阴,无论朝代如何动荡,宫闱多少纷乱,蒙顶山茶一直是皇室权贵手中的一杯香露,在变幻的风云中,守住了沉静和泰然。它竟有这样鲜明的特性:离权贵如此之近,却又与喧嚣无关。

“琴里知闻唯渌水,茶中故旧是蒙山。”白居易将蒙山茶和古名曲《渌水》并列称颂,足见诗人对蒙顶山茶的喜爱。“旧谱最称蒙顶味,露芽云液胜醍醐。”北宋书法家文彦博对于蒙顶山茶的滋味,有着极为形象和传神的描写。宋代诗书画家文同是四川梓州人,对蒙顶山茶同样推崇备至:“蜀土茶称圣,蒙山味独珍。”

蒙顶山既是一座山峦,又因种植茶树,成为千百年来文人墨客吟咏的题材。是茶成就了蒙顶山,还是蒙顶山成就了茶,已没有人说得清,就在这相互滋养和衬映之间,岁月如水,静静流过日月星辰。

佛教传入蒙顶山是三国时期,永兴寺便兴建于此时,它被誉为“世界禅茶文化的发源地”,历朝历代采茶制茶从未间断。每逢春茶季节,身着杏黄僧衣的僧人,清晨时分穿行在茶树丛中,开始一天的忙碌。南朝吴僧樊川跋山涉水,只为求得仙方之茶,供献双林傅大士,终在蒙顶山的永兴寺完成心愿,奉茶而归。

唐代黎阳王为蒙顶山茶写下诗句:“若教陆羽持公论,应是人间第一茶。”诗人眼中,蒙山茶实属“人间第一”,奈何当时蜀道太难,茶圣陆羽未能入蜀,一品蒙山茶的美味。这是陆羽的千古遗憾,也让后人不绝嗟叹。

大唐盛世,佛寺昌盛,蒙顶山上有三十六座寺院。大唐道宗禅师在永兴寺遍植茶树,把茶融进禅的意境,僧众在种茶、采茶、制茶中修行。茶是禅,禅是茶,正如日常是修为,佛心是凡心。

蒙顶山茶在唐玄宗在位时入贡,直到中唐,脱颖而出位列贡茶之首。荣耀的贡茶时期,蒙顶山由千佛寺种茶、净居庵采茶、智炬寺制茶、永兴寺供茶、天盖寺祭茶。五寺合力,营造了当年蒙顶贡茶的繁盛景象。

早在唐文宗时代,蒙山茶传入了日本。对于大和民族,蒙山茶意味着神圣的禅意,诗词的馥郁,高雅的情怀。茶与佛法一起,乘舟出海,在异国他乡,煮一壶水,沏一碗茶,乡愁袅袅,满室生香。这味与色,也是有着“大唐气象”的,端严之中有大慈悲,如同莲花,在黄卷青灯的背景中缄默绽放,触手生馨。

从天竺到神州,北宋不动法师在蒙顶山永兴寺一边喝茶,一边完成了佛愿。他把普度化成《蒙山施食仪》,成为东南亚各国僧人每天傍晚必诵的经文,成就了禅门经典,传扬天下。蒙山清峰产甘露,不动法师又被称为“甘露法师”。一片冰心,大慈大悲,犹如蒙山茶,看似无奇,实则内蕴厚重,润泽心肺,一饮再饮,唇齿留香。

明代李时珍在《本草纲目》中记载:“真茶性冷,唯雅州蒙山出者温而主祛疾。”中国的“药食同源”之说,已流传许久,蒙顶山茶的初次登场,不也是因为它治好了吴理真母亲的痼疾吗?饮茶而健体,有着医者古老的证言,历经时易世移而不改,已是当代人普遍认知的真理。可谁也不能将它仅仅视为一味药,它天生有着药草难以企及的迷人滋味,以舒怡的口感,让人很快就接纳了它。茶温和儒雅,同时又身负药效,如同儒生持剑,一派斯文肩挑正义,扶助太平。它不自矜不自夸,迎送着蒙山的日升月落,将沉默典故酿成了恒河流沙,年年生长,岁岁无恙。

前不久,雅安发现了六个千年古茶园群落。古茶园就在蒙顶山余脉的海盘山,它们从清代到宋代,跨越千年光阴,每个古茶园都保持完整状貌。宋代的古茶园有山门、道路、各种茶树,专家调查发现,这个地区百年内没有人类生产的痕迹。考古学家至今仍在考察古茶园群落,挖掘这段尘封已久的历史记忆。

年复一年,古茶园岁华增长,与天地同呼共吸,青翠的新叶在风中摇摆,斑驳的砖石刻印着旧时字迹。遥想当年,用钉锤重重錾刻下的文字,已风化模糊,那被人遗忘的茶树,却依然春来抽枝发芽。茶树不是忘记了时光,而是在时光之外,当生死已勘破,得失已无尤时,谁也无法举着一把寿命的尺,残忍而冷酷地给出一个“倒数计时”,规定它的宿命去处,祸福荣枯。

古茶园的千年茶树,不知发生过多少故事。也许有才华满腹的诗人,眼里含着热泪,轻拍它的树干,滚烫而热情的诗句,像是奔涌的潺潺小溪,从山涧峡谷流淌;也许有青春娇丽的采茶女,因为心爱的人去了远方,在树下徘徊又徘徊,等待又等待;也许有唐时的圆月令它心颤,宋时的微风让它愉悦,元时的鸟雀唱过一支断肠的悲歌,明时的雨水又带来一场欢饮。

茶树被人所驯化,又在历史中阴差阳错地与人离散。或许阻隔它与人的,是悬崖峭壁,是刺丛荆棘,是同在一个空间,却难以亲近彼此的因缘。古茶园重见天日的一刻,它早已忘记自己孤单生长了多少个轮回,看过多少四季流转,却有几分熟稔的邂逅。逝去的会重逢,擦肩的会相遇,只要个体的存在,生命就缺少不了活力。

古茶园的茶树放淡了等待与守望,更加放淡了沮丧和失意,将自己融入了蒙山雨雾,融入了这片土地,也融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。

雅安不仅物产丰富,蒙顶山和天全等地还有国宝熊猫。从八百万年前流传下来的古老种族,熊猫历经了严酷的自然环境法则,作为“活化石”走到了今天。雅安的天然生态,为熊猫的繁衍与生活,提供了生存条件。如今,茶叶和熊猫,是雅安两张瞩目的城市名片,看似一动一静,一兽一植,实则归为一理:生态造福了多彩生命,生命谱写了历史华章。

雅安蒙顶山孕育了茶,西汉吴理真驯种了茶,唐代陆羽研究了茶,他们从历史泛黄的书页走来,从平平仄仄的风雨中走来,变成了一阙悦耳动人的古韵,温润了一杯尘世的甘露。

3

杀青,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词,它最初与“青竹”密切有关。古人在竹简上著书,为了方便书写和防止虫蛀,将青色竹简用火烤干水分,这叫杀青。后来人们种茶制茶,“杀青”便是绿茶加工制作的第一道工序,将摘下的嫩叶加以高温,减少叶中水分,使叶片变软,同时保持固有的绿色。再往后,电影从业者一本正经地说起“杀青”,指的是电影拍摄部分已经完成,将拍好的底片,放在片盒中,准备冲洗。

从古至今,“杀青”的内涵和外延有所改变,但最为本质的一点从未变化,它是前一个过程的结束,后一个过程的开始。如同一座桥,桥面上的人能喘息休憩,却又无法发出“功德圆满”的感叹,接下来还要继续长途跋涉。“杀青”是一个动态的中间旅程,一种“向好而生”的孜孜努力。

名山牛碾坪观光茶园(郝立艺 摄)

“杀”和“青”的组合,有种语言上的生猛、辛辣和凌厉。但雅安制茶的杀青过程,却是茶叶的一次蝶变。

单单看“青”,就像一汪绿色从眼前铺开,是那么纯粹天然,让人视之思之,内心泛起波纹涟漪,仿佛一江春水,微涨轻漾,流光粼粼。取自天然,不一定恰切妥当,制茶的“杀青”步骤,除了让叶片变软,方便制作,也为了散发青臭味,促进良好香气的形成。茶叶经过高温与揉捻工序,艰难的生命历程,承受了来自外界粗暴的力,默默吞咽了苦楚,为的是让自己有所领悟和成长。

世上哪一种成长,不会经过磨砺呢?所有的不完美,其实都蕴含着完美,像是一块粗糙而黯淡的石头,包裹着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玉。可惜石头如枷锁,束缚了它的呼吸,遮挡了它的光芒,让人难以感知它的存在,要将它以玉的姿态呈现于世,少不了砍削和雕琢。蜕变的过程,猛烈而疼痛,枷锁也是护甲,剥落时就是新生的挣扎。

采撷的嫩茶外形挺拔,颜色翠绿,犹如少年未脱的稚气。“杀青”却是让它浴火历练之后,与过往青涩彻底告别。脱去的那一种“青”,是它曾引以为豪的年少璀璨,无忧无虑。

于是,“杀”字重压而来,在新叶拥簇的铁锅,“杀”是蓬勃的烈火,朝着青葱绿叶,削去曾经的孤傲酷烈。“杀”与“青”,从此天长地久地捆绑,成为一枚独特的汉语词汇。茶叶褪掉天真颟顸,剩下的柔软,化成一缕茶香,一杯亮色。

采摘新茶以女性为主,杀青的多为男性。他们支起一口烧得烫热的铁锅,用刚劲的臂力,以手为铲翻炒茶叶,磨出厚茧硬皮,不畏高温猛火。这就像是一场阳刚与柔弱的碰撞,杀伐决断,以强大的气势,给予茶叶新生的力量。

谁在年少时,不曾有过轻狂时刻呢?可惜广袤的世界,不是高扬的枝头,也不会有永远的惠雨和风。当茶叶从枝头下来,一次离别,也许不足以写就生命的转折。“杀”去了实际的青涩,减除冗余,摆脱赘物,告别杂质,新生从此开始。

茶叶的“杀青”不仅是杀伐,也是守护,就如将士锋利的刀剑,才能守住柔弱的民众、故土和疆域。杀青也能“锁住香气”,让茶之香,与茶之形久久相随,血肉相融。杀青的过程,是较量是相融,是勇猛是精微,是百炼钢与绕指柔,是铁血强毅与温香软玉。当茶叶在高温与翻炒中微微躬身,它的蜷曲不是无能,不是妥协,而是另一种强大的生命之力,在火焰与热力中再次生长。

杀青后的茶叶有了沧桑的阅历,沉淀了入世的睿智,静幽品茗,滋味无穷。

茶叶的舍和得,看似相悖而行,其实相辅相成。没有剔骨削肉的“舍”,不会有大彻大悟的“得”,腊梅不经岁月霜寒,不会有扑鼻奇香,璞玉不经切割雕琢,不会成就美玉佳品。“舍”是一种向死而生,看似抛入苦地,挣扎沉浮,忍疼受痛,却能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,豁然开朗。

杀青经了“舍”,有了“得”,茶叶的下一段历程,才能蜿蜒展开;坚强而柔韧的魂灵,才能冷眼看红尘,静心度春秋。

4

雅安茶采自谷雨后,人们制成绿茶,也选择合适的茶材制成藏茶。藏茶属于发酵茶,制作工艺特殊,经煮耐熬,汤色黄红明亮,饮之令人神清气爽,是佛家禅宗修行的上乘之物。它不仅在汉地受到欢迎,藏地人民也视之为生活必需品,很快就成为专门为少数民族同胞制作的茶类。

在西藏有段这样的歌谣:汉家商品像百花/开在雪域高原上/藏家儿女有心开采出更多的宝藏/只要是汉藏姐妹同甘共苦/天上的日月便会格外明亮/遍野都将飘散藏茶的芳香。

藏茶与藏族人民的生活联系在一起,与藏地文化不可分割。有史记载,当年文成公主进藏带去的茶叶,正是出自雅安。

雅安自古是南方丝绸之路和川藏路的交汇之所,是川西地区重要的商品集散地,“茶马古道”之川藏路的第一站,称为通往藏地的民族走廊。以雅安为代表的汉地藏茶,一年又一年地运往藏地,这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商品买卖行为,也代表了当时中央政府的政治意志。茶,千百年来一直是藏汉经济和文化紧密联系的纽带,茶马互市,既解决了藏族同胞对茶的需求,也满足了朝廷因征战而对马匹的需要。

旧时的雅安是茶马贸易的中心,朝廷在这里首次发布了“茶马互市”的政策法令。以茶换马,始于唐代,盛行于宋代。雅安境内的名山区,至今仍有保留完整的茶马司,这是自宋朝以来,历朝历代管理茶马交易的专门机构。据《明史·食货志》记载:“明初,雅州碉门茶马司规定,西藏的上等马给茶40斤,中等马给茶30斤,下等马给茶20斤。”

高原气候干燥,氧气稀薄,藏族同胞日常所食,主要是牛羊肉、酥肉、糌粑等,需要饮茶来消食、止渴、解腻。明《严茶议》载:“茶之为物,西域吐蕃,古今皆仰信之。以其腥肉之物,非茶不消;青稞之热,非茶不解。”藏茶汤色褐红明亮,滋味醇和绵长,经历三十多道制作工序而成。在藏地至今沿有“宁可三日不食,不可一日无茶”的生活习性。

藏茶地位崇高,曾经一度作为硬通货币,比金子还要贵重。这是因为藏地在历史上货币杂乱,以物易物是交易主流,藏茶按条比值论价交易,公平公正,又因为藏茶贮存越久,价值越高,藏族同胞便把条茶囤积起来,成为储蓄的主要方式。在物质匮乏、经济萧条年代,藏地常将条茶当作货币使用。

一条川藏茶马古道,因藏茶而起,因藏茶而兴。从精神层面讲,它也是一条民族团结与融合之道,只是道路漫漫、崎岖难行,途中艰辛无数,让人望而生畏。

川藏线上的茶马古道,绵延五千里,始于雅安,二郎山、大相岭,隔开了成都平原与青藏高原,峰岭陡立,峡谷深陷,茶马古道迂回其间,如绳弯弯缠绕。

回溯昔时光阴,翻阅往日旧忆,背夫排成长队,从雅安城门逶迤而出。他们身负沉沉茶包,压弯了腰身,低头行路,歌声却从这一步一埋首中,渐渐变得激越昂扬:背不完的雅州城/填不满的打箭炉/茶盐布匹百样货/大路小路都难行。

从雅安到打箭炉,虽然只有几百里山路,海拔却从六百米,陡然攀升至三千米。沿途高山峡谷,道路险峻,骡马难行,货物多靠人力背运。背夫负重两百余斤,往返几十天,所用工具却是简陋的草鞋、背架子、打杵子,驮运起了他们生活的希望。

清康熙年间,《雅州府志》记载,雅州所辖诸县“山多田少,民不足耕”,是以荥经“小民则惟背运茶包”,天全则靠“男子背运,女子耘樵”,汉源也以“背驮营生”。为了养家糊口,生存繁衍,千千万万的背夫弯腰躬身,走上这条危险重重的茶马古道。

背夫到了歇脚处,打杵子往背后一靠,支起了身上的货物,释放了重压,擦一把额头热汗。他们眼前高山巍巍,山路折折弯弯,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小路,一拐再拐,仿佛伸进了云端。山里气候,暴戾不定,刚刚还阳光晴好万里无云,忽然就会狂风骤雨,甚至飞雪漫天。在热与冷、干和湿之间,茶马古道成了一段包罗万象的长路。

千年以来,倒在茶马古道的一些背夫,变成了路上长久的遗憾。他们留下的茶叶,那是一份不舍的眺望,故土难归的辛酸。

岁月洗净晨昏千华,藏茶翻越山岭河谷,从雅安来到藏区。在藏族同胞心中,茶叶途经的路途越远,质量也就越好,醇香滋味更加悠长。他们觉得,若非一种执拗坚持,激荡着骨子里的无上信念,不能跨越苍茫大地。藏茶的长途跋涉,赋予了它坚强果敢的文化意义,它不仅能满足人们的身体需要,还能带来心灵享受。美国文化人类学家怀特曾说:“文化的目的就是满足人的需要。”于是,无论僧侣或平民,宗教仪式和日常生活,都尽情享受这一缕来自汉地的悠远茶味。一壶水,一碗茶,结晶为藏地文化,成为世世代代的传承。

5

背夫的茶留下余韵,远行的路却已走完。从历史到现在,沿着一条悠悠古道,无数脚步叩响了青石板,回应的皆是岁月流声,如金石相击,如沸水翻滚。

雅安的绿茶还是藏茶,投身杯中,注定波澜不惊。

茶水清润,千人百态,让饮它的人各有所感,有人喝出了欣悦,有人喝出了寂寞,有人喝出了诗意,有人喝出了人生。

唐元和六年,诗人卢仝收到好友寄来的茶叶,素有“茶仙”之称的他得此馈赠,欣喜若狂。“独乐乐不如众乐乐”,好茶若无好友分享,滋味也减了一半,于是赶紧邀请韩愈、贾岛等好友,至太行山下的桃花泉煮饮新茶。水沸茶浓,香雾袅袅,著名的“七碗茶歌”亦就此诞生。仿佛是卢仝持一支茶香四溢的笔,妙句天成,写下了品茶带给人们的美妙情境:一碗喉吻润,二碗破孤闷。三碗搜枯肠,惟有文字五千卷。四碗发轻汗,平生不平事,尽向毛孔散。五碗肌骨清,六碗通仙灵。七碗吃不得也,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。

一杯清茶,竟能让人润了涩喉,除了烦忧,泼墨狂书,羽化登仙。可见,茶绝不仅仅是满足口腹之欲的饮品,还能带给人广阔辽远的精神世界,让情绪在茶中轻盈起舞,让思想在茶中沉浮跌宕。

明代文人徐渭因为一杯茶,竟然看到了十六种美与雅致的生活:“茶宜精舍,宜云林,宜瓷瓶,宜竹灶,宜幽人雅士,宜衲子仙朋,宜永昼清谈,宜寒宵兀坐,宜松月下,宜花鸟间,宜清流白石,宜绿藓苍苔,宜素手汲泉,宜红妆扫雪,宜船头吹火,宜竹里飘烟。”

茶之雅,味之韵,除了解渴或养生,茶更是给予了中国人精神的滋养,“一生清福,只在碗茗炉烟中。”与其说茶给予人以“福”,不如说它让人学会了平静。茶字,可拆解为“人在草木之中”。肉体凡胎,自然造化,只是人们往往自恃聪明,却离自然之道渐行渐远。饮茶,是一次回归和寻找,从草木的呼吸中,朔源初心,回归自己。

茶心禅味,本是同根之花,枝叶相缠,盘根错节。人生若无一盏茶水相伴,犹如缺失一位善解人意的知己,少却了一份生活的滋味。

清静山林,远离尘寰,最适合茶树生长,禅赋予茶树沉静的灵性,茶为禅增添无法言尽的深意。一叶落而知天下秋,一片茶叶,也能承载无穷的自然之道。

蒙顶山茶携一段经天纬地的缘分而来,山川江河,雨雾缭绕,孕育了神奇的“东方茶叶”。品茶之人,唯有持一颗恬淡从容之心,才能与茶有一场最好的“相遇”,来赴这段心念已久的“君子之约”,获悉宇内真理,悟得慈悲佛性。

从古至今,雅安茶叶赫赫有名,从皇家显贵才能品尝的贡茶,如今成了平常百姓的杯中之物。雅安的茶类繁多,品尝了甘露有石花,饮下了黄芽有陪茶。如果还想换一种生津茶水,一杯藏茶的亮色,再次让你口舌葆香。

蒙顶常有月光照射夜空。山月如钩,溪流潺潺,冲泡一杯“蒙顶甘露”,清茗幽香,滋味鲜爽,浓郁回甜。这一刻,就会联通时间与空间的界限,抹去了人世的繁华纷乱。

茶让人变得宁静平和,茶叶在水中舒展,内心也被熨帖,打开了褶皱,袒露出悲喜,仿佛又能见到茶的一生,成长采摘、发酵萎凋、静置杀青,历历在目。茶叶沉浮,彼此纠缠又彼此相融,来来去去,奇妙轮回,化成一杯清香。

蒙顶山静默如昨,多少诗词和传奇,多少过往和未来,让一片熟悉的叶子,搭一座穿梭时空的桥。人生得失,尽在杯中,苦涩甘甜,终难幸免。谁能斩断悲欢离合,谁又能放下爱恨恩怨。饮茶之人,倘有慧根天成,在杯中便能体味乾坤运转,百态炎凉,再热烈的滋味尝过之后,最终还是归于淡然。茶的心,禅的心,都是淡的,即便入口灼烫,一口抑或一杯,还是逃不开一个“淡”字,谁能悟透它,才是和它的一场真正相逢。

时间也许会带走悲欢和离散,岁月终将淘洗庸常或辉煌。所有的相聚别离,都会消散于乡关日暮,幸好还有一杯茶,温暖了五脏六腑,抚慰了山高水长。

扬子江中水,蒙山顶上茶。栖身茶树之下,悠然青绿之巅,举杯邀月,似醉似幻。如能与茶香为伴,迎来晨风暮雨,仰望满天星斗,惯看悲喜忧欢,就是苍茫岁月的茶心禅悟。

来源:《四川日报》(2021年8月10日第10版)

作者:杜阳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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